灶火煨暖岁月长
父亲辞世已多年,林姨仍独守着我们家的老屋。每逢周末,我们兄妹几人依旧如约回家,仿佛岁月并未改变什么。林姨还跟父亲在世时一样,在厨房里忙忙碌碌。她端出几碟玲珑剔透的点心,眉眼含笑,一如从前:“快尝尝,刚出锅。”然而,她转身时步履间难以掩饰的滞涩,终究泄露了时光的沉重。
二十多年前,我们的母亲病逝,林姨做了我们的继母。她比我父亲小十岁。记得初见她时,她一身素净衣裳,头发绾在脑后一丝不苟,眼里含着温和的笑意。
林姨那双手,能够化腐朽为神奇。厨房里那些平平无奇的食材,在她手里都能变成我们喜欢的美味:晶莹剔透的荠菜猪肉水饺,鲜嫩多汁;松软甜糯的马拉糕,甜香恰到好处;各式面食、甜点,温柔地抚慰着我们的味蕾……
林姨的善良,则犹如厨房里的炉火温暖无声。
我们兄妹四人先后成家并有了孩子,日子被拉扯得紧绷又忙乱,偏巧父亲这时病倒了,且一病数年。在那“兵荒马乱”的年月里,林姨瘦削的身影成了我们兄妹最坚实的依靠。她默默挑起了照顾父亲的全部重担,从清晨的粥饭到深夜的汤药,无微不至。父亲在弥留之际,枯瘦的手指费力地指向我们,又指向林姨,目光里含着千言万语。我含泪点头,握住林姨的手对父亲说:“爸,您放心,我们不会亏待林姨。”父亲最终合上双眼时,林姨伏在床边双肩剧烈地耸动,无声的泪水打湿了床单……
父亲走后,厨房似乎成了林姨抵御孤寂的唯一堡垒。每到周末,我们依旧循着熟悉的饭菜香回家。她端出新的点心,兴致勃勃地讲解做法,声音依旧温和,但眼神里时常浮现不易察觉的迷茫。
日子看似平静地流淌,直到一个电话打破宁静:林姨突发中风,病倒了。
曾经弥漫着烟火香气、充满生机的厨房,被浓重的中药味侵占。林姨僵卧在床上,如同被风暴摧折的枯木。现实不容回避,我们兄妹各自在生活的轨道上奔波,分身乏术。大哥缓慢低沉的、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打破沉寂:“送她去养老院?”空气骤然凝固,只剩墙上老挂钟单调的嘀嗒声。大姐用力摇头,声音有些哽咽:“不行!碗柜里还有她腌制的腊八蒜呢……爸走的时候,我们应承过什么?”她的话猛地顿住,未尽之意悬在半空。
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门框上挂着的那条旧围裙。经过岁月磨洗,它褪了色,可上面深深浅浅沾染的油渍却如时光拓印下的勋章。我心头一热,一股暖流冲破了犹豫的堤坝:“林姨还有个女儿阿珍,我们高薪聘请她来照顾林姨吧!”
就这样,阿珍来了。尽管初次与我们见面时眉宇间的疏离与审视犹如一层薄冰,但她还是接受我们兄妹的建议,默默地承担起了照料母亲的重任,从喂饭、擦身到按摩,动作虽不熟练,但认真又细致。
林姨清醒时,会含混不清地指点阿珍:“面……要揉……‘三光’(指盆光、面光、手光)。”那破碎的音节,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厨房密码,也是她仅存的、想要传递的微光。阿珍俯身凑近去听,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眼神里的坚冰在母亲的断续叮咛里一点点融化成专注的暖流。
日子艰难而缓慢地向前挪动着。我们兄妹四人从未间断回家探望,每次都会带上东西,如应季的水果、软和的糕点、保暖的衣物。大姐心细,注意到林姨身上那件旧棉袄袖口已经磨得发亮,隔周便带来一件新羽绒服。林姨虽口齿不清,眼神却骤然一亮,用那只尚能动的手摩挲着崭新光滑的面料,喉咙里发出模糊的“嗯嗯”声,嘴角努力牵动,那是一种被妥帖安放的温暖。
二姐是医生,除了日常探望,还定期给林姨做细致的身体检查,耐心指导阿珍给林姨翻身、按摩,边示范边温言细语地鼓励:“别急,慢慢来,你做得很好。”我则负责搜罗各种康复器材,轮椅、助行器、握力球,堆满了屋子一角。每当看到林姨努力地用那只尚能活动的手,一遍遍去抓握那个彩色的橡胶球,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不肯停歇时,我们心里都清楚,这份不甘沉沦的倔强,正是林姨骨子里那支撑她走过二十余年的坚韧。
然而命运似乎存心考验这刚刚凝聚起来的温情。一个周末,阿珍的手机骤然响起,电话里传来她丈夫带着哭腔的声音,他们的女儿得了急性白血病,急需一笔钱做手术救命。阿珍握着电话的手剧烈地抖动着,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心力,紧咬下唇,一脸惶恐与无助。
我们兄妹四人将这无声的绝望尽收眼底。大哥沉默着转身进了里屋,出来时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到了阿珍手里。大姐立即拿出手机开始给阿珍转账。我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,又冲回自己车里找出钱包,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掏了出来。我们谁也没说话,只是把钱沉默而坚定地塞进阿珍手里。那些钱带着体温,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。
阿珍捧着那些钞票,难以置信地抬起头,眼含热泪看着我们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忽然,她低下头,额头抵在那一沓救命钱上,压抑许久的悲声冲破了喉咙,呜咽着不停地说“谢谢,谢谢你们”。
林姨躺在床上,静静地听着,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,浸湿了鬓边的白发。她那只尚能活动的手,向着阿珍的方向伸着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目光里交织着心疼与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激……
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我再次踏进小院。厨房的窗户敞开着,久违的、令人心安的烟火气息丝丝缕缕飘散出来。我悄悄走近,只见阿珍系着林姨用了多年的那条旧围裙,正在案板前揉面。林姨坐在厨房门口的轮椅上,半边身子倚着门框,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女儿的动作。她嘴唇无声地开合,像是在默念着什么古老的食谱。阿珍动作略显生涩地擀开面皮,撒上葱花,又淋上香油。当诱人的葱油饼的香气终于弥漫开来时,林姨的嘴角露出了笑意。
我忽然意识到,亲情最深的印记并非刻于血脉及名姓,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烟火生活中被揉进了最寻常的吃食,融化在了不离不弃的无声守护中。
墙上那张微微泛黄的全家福,被阿珍擦拭得一尘不染。照片里父亲含笑坐着,林姨温和地站在他身后,我们兄妹四人环绕左右,脸上都是无忧无虑的笑。
阳光穿过玻璃窗,洒在照片上每一张曾经年轻的脸庞上。虽然岁月无声地带走了青春,染白了鬓角,甚至以病痛划下深深的沟壑,但有一种东西如同厨房灶台上那口被烟火熏燎的铁锅,在时光的淬炼下越发油亮:那是人心挨着人心的暖意,是风雨共担的义无反顾,是超越血缘、在寻常烟火里扎根生长的亲情。